2024-12-23 08:16 來源:光明網 作者:劉上生 點擊:
作者:劉上生
顯隱對映
《紅樓夢》的人物出場藝術,人們談論已多。但晴雯的“出場”和“亮相”,卻少有人品味細讀。
“出場”和“亮相”都是借用戲曲詞語。“出場”指人物的第一次出現,“亮相”則指人物首次具有表演性質的動作?!都t樓夢》一些重要人物的“出場”即“亮相”,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最著名的是第3回的寶黛初見和王熙鳳出場。但晴雯的出場與“亮相”方式卻是分離的,表現出曹雪芹的另一種匠心安排。
87版《紅樓夢》劇照
晴雯第一次出場在小說的第5回,秦氏帶寶玉到自己的臥房里睡中覺。晴雯是在門外陪伴的四丫鬟之一。這時,襲人已在第3回出場。寶黛初見寶玉砸玉后,襲人服侍寶玉睡覺并寬慰黛玉,表明了她在寶玉身邊第一大丫鬟的地位。晴雯在寶玉丫鬟群中的地位,見于第5回敘述文字:
“于是眾奶母服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p>
四個丫鬟的名字,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王府本、戚序本、紅樓夢稿本同,依次均為“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居于晴雯之前的兩人,第一是襲人,第二是媚人。這大概是曹雪芹在世時的稿本設計。后來晴雯成為寶玉身邊除襲人外地位最高的丫鬟,是媚人消失以后的事情。但媚人此后并無描寫。關于“媚人”的符號意義及其消失,筆者已有專文探討,此不贅言。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即按照作者對于四丫鬟的設置,在秦氏導引賈寶玉完成“性”的覺醒的夢游情境前,對于年少的女性美崇拜者賈寶玉而言,襲人與媚人的姓名符號都隱含著情欲的潛在誘引。第6回敘賈寶玉夢遺,在襲人替他換小衣時發(fā)覺,遂有與襲人“初試云雨情”之事,可見襲人是能貼近寶玉肉體的丫鬟。而與寶玉肉身保持距離的晴雯(以及麝月)乃是另一類存在。脂批稱晴雯“名妙而文”,并說“看出四婢之名,則知歷來小說難與比肩”,顯然也有符號寓意?!扒琏痹ⅰ扒槲摹保ㄎ牟?,文章)。她的生命意義,她與寶玉的關系,都是純凈的“情文”,體現作品“大旨談情”的基本意旨,而與襲人、秦氏等涉“淫”相對映。
上述引文中,晴雯的出場表明了其身份地位,在此回情節(jié)中不再出現,但這只是顯性敘寫。在隱形敘寫中,晴雯不但沒有消失,反而以顯赫的地位出現于最重要情節(jié)——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其所見《金陵十二釵》簿冊判詞第一人乃是晴雯:
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后有幾行字跡,寫的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遭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這是一種意味深長的顯隱對照。在隱性的判詞里,晴雯“心”(人格追求)對“身”(奴身地位)的反叛被熱烈稱頌,并沉重哀悼其悲劇命運。這種對照表明,晴雯的現實地位與作者賦予的意義地位是不一致的,現實社會尺度與作者價值尺度的尖銳對立,具有深刻的思想意義。不僅如此,在前八十回末描寫晴雯悲劇后,作者通過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進一步把晴雯的“人格”升華成為“神格”。從“奴身”到“人格”至“神格”兩度升華,才完成了作者的形象創(chuàng)造布局。這顯然是極富匠心的構思。而作為補充的另一種對應則是,在現實中以襲人為首的順序,判詞里被晴雯顛倒了,雖然并未對襲人予以否定,但評價和情感與晴雯判詞已有云泥之別。
以上所析,初讀時是感受不到的,因為晴雯只是群演出場,算不上驚鴻一瞥。惟有再讀、細讀,才能獲此品味。
“放誕無禮”
在《紅樓夢》中,王熙鳳的“亮相”屢屢被人稱道,除了脂批稱道的“未寫其形,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的寫法以外,作者設置的“視事眼睛”、旁觀者黛玉也起到了“點睛”作用: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晴雯的“亮相”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它要求閱讀者充當旁觀的“視事眼睛”。第8回。賈寶玉去探望薛寶釵,從薛姨媽處喝了酒回來,回答賈母詢問后:
……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靵砼c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睂氂衤犃耍Φ溃骸拔彝?。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闭f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脂批對這一段描寫晴雯的文字很欣賞。甲戌本、蒙府本不斷有側批:“憨!活現?!薄坝嚯p批不及?!薄版▼桑┌V婉轉,自是不凡?!薄翱蓛?,可兒!”“寫晴雯是晴雯走下來,斷斷不是襲人、平兒、鶯兒等語氣?!敝_地指出了描寫生動、個性化的特點,但它無視了作者的最重要用意是突出晴雯性格和寶晴關系的特質。這就是晴雯在寶玉面前的“放誕無禮”和寶晴關系的親密無間。倒是署名野鶴的《讀紅樓劄記》評論較有眼光:“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開手貼絳蕓軒一節(jié),便覺眼界一新,不同馀子?!?/p>
對此,作者其實是做了精心鋪墊的。第8回內容豐富,重點并不在寶晴。前面有兩個內容卻與此相關:一是寶玉出外,眾嬤嬤丫鬟的跟隨,特別是門客的恭敬和管事頭目的奉承,這些都真實反映賈寶玉的地位、賈府的嚴整等級禮法和世俗風氣,此處有脂批感嘆:“侍奉上人者,無此等見識,無此等迎奉者,難乎免于厭棄,嗚呼哀哉!”;二是從管家們的奉承話中可以得知,寶玉寫字大有進步,“字法越發(fā)好了”。這兩點,前者是有意與晴雯的“放誕無禮”對映,后者是引出寶玉為“門斗”“絳云(雲)軒”題字,即晴雯所說“三個字”的緣由。
現在看這段引文。寶玉醉酒回來,作為丫鬟的晴雯既沒有對主子“二爺”的禮貌稱呼,也沒有任何服侍行為,劈頭蓋腦就是“好!好!耍我”幾句埋怨,發(fā)泄對寶玉要自己研墨卻沒有寫完字的不滿。因為寶玉“丟下筆就走”,弄得她等了一天。她完全不是從奴婢服侍主人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情,而似乎是哥哥哄了妹妹,所以一見面就毫不掩飾內心情緒。但又并非真正氣惱,而是帶著撒嬌地“笑道”,簡直就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精靈。
但作為奴婢的晴雯又是盡職盡責的。寶玉寫了三個大字,囑咐貼在門斗上。她生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去貼。按照他的大丫鬟地位,這件事是可以吩咐小丫鬟去做的,但她沒有,以至于大冷天把手凍僵了。這顯然又表現了她對寶玉心甘情愿的感情奉獻。
為奴似妹,這就是晴雯話里呈現的身份性格特征。直率、任性、撒嬌、維護自我而又親密無礙,話里處處突出的是“我”的感受,“我”的需求,“我”的顯擺:“耍我”“哄的我們”“快來與我”“我生怕”“我親自”,并且直接與寶玉“你”“我”相稱。這里看不到主奴界限,更看不到前文門客管家的迎奉趨承,而寶玉也毫無不快,不但為自己表示歉意,還馬上為晴雯“渥手”保暖,攜手看字。加上后文所敘寶玉特地為晴雯留喜歡吃的豆皮包子,和晴雯的心領神會,都鮮明寫出寶晴的親密關系。然而這種來自心靈深處的親密甚至肢體接觸又完全不同于與襲人的肉體曖昧和依戀?!捌浼儍趔w貼之意,與前文寶玉與襲人‘云雨’之情,遙相對映?!?/p>
如果此時此刻寶晴之外有第三者“視事眼睛”,即使如黛玉,依禮法觀念和賈府禮法制度,晴雯的言語也算是“放誕無禮”了。然而,無論寶晴皆不以為非,這說明寶晴之間的這種關系早已習以為常。
晴雯只是在與寶玉相處時如此“放誕無禮”,因為寶玉沒有以主子的身份對待她?!盾饺卣C》所言,十六歲夭亡的晴雯與賈寶玉相處五年零八個月。也就是說,她是在賈寶玉童年(九歲)時代來到寶玉身邊的,她是丫鬟,也是賈寶玉的玩伴?!岸竦门c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正是這種自童真時代長期親密純凈關系的寫照。正因為賈寶玉對晴雯人格的尊重,使晴雯有了自我意識,而不自覺“無禮”地與賈寶玉“你”“我”平等相處。晴雯判詞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也絕非指其“越位”的野心欲望,而是指其“為我”的人格追求。
但作者并沒有把對晴雯的描寫簡單化,也沒有把寶晴關系與現實剝離開來。晴雯究竟是一位涉事未深的小女孩。寶玉的寵愛、寶晴關系的密切,使她不免忽視了現實的殘酷和人際關系的復雜,為緊接著的包子事件留下了隱禍:
(寶玉)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哪府里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說!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了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p>
晴雯確實很聰明,她既看出了寶玉給她留包子的用心,也知道寶玉奶媽李嬤嬤的特殊身份,不過她既沒有同李嬤嬤直接爭執(zhí)沖突,也沒有主動向寶玉“告狀”,寶玉問起來,她也只是在陳述事實。但她又是單純的,她沒有想到即使是事實陳述,也可能引起寶玉的不快,激化寶玉同奶媽的矛盾。果然,在緊接著茜雪捧茶,寶玉得知楓露茶又被李嬤嬤喝了,他對李嬤嬤平時積累又因為在薛姨媽喝酒處受到干預的不滿,終于在醉態(tài)中爆發(fā)了,不但罵了李嬤嬤,還攆走了茜雪。這就是甲戌本所說的“大醉絳蕓軒”。甲戌本在晴雯陳述事實處批道:
“奶母之倚勢,亦是常情;奶母之昏聵,亦是常情。然特于此處細寫一回,與后文襲卿之酥酪遙遙一對,足見晴卿不如襲卿遠矣?!?/p>
第19回敘賈寶玉特地留酥酪給襲人。被李嬤嬤吃了。襲人撒謊說,自己“吃過了好肚子疼”,“他吃了倒好”,使寶玉不致因此事生氣。從同類事件的處理上看,晴雯的真率單純當然不如襲人的婉曲妥帖。襲人雖然沒有逃過失勢的李嬤嬤的辱罵,卻保全了自己:晴雯的個性卻為未來“風流靈巧遭人怨”埋下了伏筆。
由此看來,第8回的晴雯“亮相”,既是晴雯獨特個性和寶晴關系的初步展示,又是第5回晴雯判詞后的首次形象書寫。在“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的世禮簪纓賈府,“放誕無禮”的女奴晴雯與主子賈寶玉的親密無間是一種“另類”的存在,也就隱含著內在的沖突。如果說,王熙鳳的“放誕無禮”是為了炫耀權勢,晴雯的“放誕無禮”卻是對權勢的挑戰(zhàn)。正因為如此,也就埋下了未來悲劇的種因。王夫人攆逐晴雯的重要原因是看不慣那“狂樣子”,即使沒有謠言毀謗,晴雯也必無容身之地了。
同框定格
晴雯“亮相”的附帶意義是由寶晴對話延伸出來的首次寶黛晴同框。寶玉書房“絳云(雲)軒”三字是寶玉所寫、晴雯所貼、黛玉所見,一事系三人,這顯然出自作者的精心設計。
此段敘事,作者巧妙運用了延宕之法。由于晴雯不識字,寶晴之間對話說的和一同仰頭觀看的“三個大字”究竟寫的什么,有意留下懸念。脂批稱“不做開門見山文字”,“妙”,是符合“事體情理”的。“三個大字”所寫,是當時和寶玉一起住在賈母處的黛玉眼中看出來的: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里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寫著“絳云(雲)軒”。黛玉笑道:“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兒也與我寫一個匾?!睂氂裎男Φ溃骸坝趾逦夷?。”
“門斗”,是北方在房屋或廳室的入口處設置的一個必經的小間,起隔熱保暖的作用。這里說“里間門斗”,應該是通向賈母大堂或臥室的小間,作為賈寶玉的書房。曹雪芹和他的主人公賈寶玉顯然對“絳云(雲)軒”很有感情。甲戌本第八回回目后半目即為“賈寶玉大醉絳蕓軒”。以至于賈寶玉搬進大觀園以后,還把“絳云(雲)軒”作為自己的住處怡紅院的別名。見于第23回寶玉《四時記事詩》之《秋夜記事》“絳云(雲)軒里絕喧嘩”,第36回回目“繡鴛鴦夢兆絳云(雲)軒”,第59回回目“絳云(雲)軒里召將飛符”?!敖{云(雲)軒”或寫作“絳蕓軒”。庚辰本此處作“絳雲軒”,而甲戌本作“絳蕓軒”,意義有同異?!敖{”為大紅色,與賈寶玉鐘愛女兒及象征女性美的花紅的“怡紅”心性一致,寶玉小時又有“絳洞花主”外號。符合寶玉心性這是相同的。也符合“悼紅軒”中作者的隱喻情性。就“絳雲”與“絳蕓”二者比較,“絳雲”與晴雯(彩雲)名意近,是顯性的;而“絳蕓”(蕓為香草)則與黛玉前身“絳珠仙草”暗通,是隱性的。也許二者都曾經是曹雪芹的選項。兩個名稱把最能寄托作者自由任情純凈恬美的人生和人格理想的寶黛晴三人聯結在一起了。曹雪芹最后怎樣選定,難以判斷。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通過寶玉書房之名讓寶黛釵同框定格的意義。寶玉之字、晴雯之貼、黛玉之眼、書房之名、名稱之義的動態(tài)融合創(chuàng)造了一種富有意蘊的絕世和諧之美。張俊沈治鈞則評曰:“晴雯貼字,寶玉握手,黛玉品評,首次寫及三人合攏,一何旖旎?!碑斎徊恢皇切蜗蟮摹办届弧眲尤?,它與同一回前文“金玉互識”情節(jié)中的寶黛釵同框之間的微妙碰撞形成映照,巧妙地表達了作者的人生夢想。
寶黛晴的同框,在《紅樓夢》中并不多見,但都在關鍵點上。晴雯撕扇風波中黛玉短暫露臉,寶玉挨打后派晴雯送帕,最后一次則是《芙蓉誄》,寶玉念完誄文后,黛玉從芙蓉花枝后走出,寶黛共議改誄文。至“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忡然變色,戛然而止?!罢C晴雯即以誄黛玉”的意圖隱藏完全顯露。如果說,“絳蕓(雲)軒”里,寶黛釵的首次同框蘊含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那么,他們的末次同框則意味著現實摧殘下理想的毀滅。曹雪芹設置這種對映真是悲情無限意味無窮。
由此可知,細讀紅樓有三要:一要研詞句,品描述;二要連前后,識顯隱;三要審全書,知匠心。
謹以此就正于方家。
(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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